黄鼬

青未了乡村旧事三题

发布时间:2023/4/20 13:4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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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尔朱川上空的鹰

离开那片土地很久了,许多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旧事已经漫灭,有的却时常从记忆的深处涌现出来,让人难以忘怀。

乡间的野物

我家虽然是在平原上,乡间的野物也是很多的。

最有说头儿的应该就是狐狸了,我们叫做野狸。吃了后晌饭,村子东头的土岭子上有一片小树林就朦朦胧胧看不清了。夜幕一层层笼罩下来,星星慢慢显露出来,一个个亮点在远处跳动。这时候,林子边上就会看到一个个红点动个不停。

“野狸!”宝根说。

“是,野狸。”德贵跟着说。

老瓜说:“发红的是野狸眼,野狸可惹不得。”

我们就噤了声,心下有小小的恐惧。红的,那眼睛,好奇怪。我们晚上谁也没有去过那片小树林。白天的时候去过,没看到野狸,看到过鸡毛、鸡骨头什么的。德贵拿起一个鸡爪子,说:“这是俺家的芦花大公鸡,你看看,爪子上面有个红绳子。”还真是这样,肯定是德贵他娘怕和别人家的公鸡弄混了,绑上红绳子区别。德贵家的芦花大公鸡没了半个月了,德贵娘到处找鸡,把四邻八舍怀疑了个遍。她最疑心的就是光棍王广林,怀疑他把鸡给吃了。现在真相大白了。

天气慢慢热了,有麦子的味道飘过来。快要割麦子了,场院刚刚平整了,用碌碡压过了,很光很平。大场院就在清凉河边上,后晌我们去场院玩耍。在场院上躺够了,我就站了起来。这时候发现,河滩的柳树丛有红点不断晃动。“野狸到河沿了!”我这么一说,德贵、宝根也站了起来,我们就瞪大眼睛看着,野狸的红眼睛慢慢不见了。

那天飘着小雨,正在家呢,就听宝根在叫我:“快走,去德贵家看野狸去!”

跑到德贵家,看见石榴树下有个野物,暗红的毛,尖尖的嘴,不动不静的,死了。

德贵说:“刚进家门,就觉得不对劲儿。像是家里来了什么东西,闻了闻,有股骚臭味。果不然,一敞开屋门,是个野狸!”

“你自己打死的?”

“正好俺娘回来了,关上屋门,它就跑不了了。俺娘拿了个筛子扣住了它,慢慢揭开筛子,这家伙一露头,让我一棍子敲死了!”

后来,德贵爹把野狸扒了皮,买了。野狸肉用井水泡了两天,炖了吃,据说还有骚味。

黄鼬也是常见的野物,有的住在村头的大草垛里,有的干脆住在村民的闲房子里。

有一天在胡托儿里面玩呢,有人背一只黄色的野物吆喝:“卖獾,卖獾油唻。”当时我还没上小学,个子小,看上去那只獾好大啊。獾油是治疗烫伤的良药,能打到一只獾,就能发一笔小财。

野兔很多,秋天收了庄稼,田野里一览无余,野兔便很容易被人发现。狗见了兔子就追,但追上的很少。人见了兔子也追,有一次在村里来了一只野兔,人们把它包围了,最后打死,吃肉。在野外,人们抓野兔,有的用土枪打,土枪用的是铁砂子,很容易打中野兔。还有的在果园里面下套子,也能套住野兔。王广林是个光棍,秋后喜欢打野兔,常常拎一杆土枪,满地里转悠。王广林打野兔不是为了卖钱,是为了改善伙食,邀一帮狐朋狗友,喝老白干。这天,王广林到棉花地里找野兔,踅摸了半天,连个野兔毛也没见着,有些气急败坏。正在这当儿,猛然发现远处有东西活动,黄色的,心下大喜,果断地扣动了扳机。“哎吆!”只听一声尖叫,王广林当时就懵了:打到人了!

野地里有蛇,是一种青色的菜蛇,没有毒。宝根不怕蛇,在秫秫地里抓了青蛇,提留着尾巴一甩,蛇就不行了。宝根就把蛇系在腰上,我摸了一下,蛇身子滑溜溜的,冰凉。

村里面的蛇,是一种花蛇。有暗红色的花纹,我见过很多次,好怕。这种蛇在院子里、树上、老井里,都见到过。

大人们不打蛇。老瓜的家里来了蛇,他用铁锨托着蛇,嘴里念念叨叨,送到了村头的菜地里面。

有一种小蜥蜴,我们叫做蛇虫子。春天的时候它最活跃,麦地里、河滩上到处可见。每天下了书房,就到地里割猪草。顺便就逮蛇虫子。蛇虫子跑得很快,要赶紧追,用脚踩住就行了。如果被它钻进洞里,那就没辙了。把抓住的蛇虫子掐死,扔到草筐里。蛇虫子主要用来喂鸡,你想不到,鸡也是吃肉的吧。鸡吃了蛇虫子,很能下双黄蛋。这种鸡蛋个头很大,味道很美。

鸟是最常见的野物。

有家雀、老鹰、燕子、喜鹊、乌鸦、鵶兰子,还有很多不知道啥名字的。

割了麦子,地里还有很多麦穗。为了颗粒归仓,我们要去拾麦穗。天气好热,腰好疼。累坏了,把腰搁在田埂上,舒坦得很。

“看,鵶兰子”

一看,真是鵶兰子,这是一种小鸟,能发出“呜呜”的叫声,据说能吃蚂蚁。

看到小鸟,孩子们全都行动起来,对它进行围追堵截。鵶兰子还小,飞不高,基本是一会儿飞,一会儿跑。慢慢地,它累了,我们跟得最紧的几个人扑了上去。

鵶兰子被我抓住了,我很意外。那小东西,毛茸茸的一团,在我手心瑟瑟发抖。过了几分钟,小东西安静下来了。

回到家里,怕鵶兰子飞了,给它剪短了翅膀上的羽毛。这样,把鵶兰子放在院子里,它就像小鸡一样,自己四处找食吃。好玩儿。

我把自己放书包的一个抽屉腾出来,给鵶兰子当了窝。明天中午和傍晚放了学,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鵶兰子从窝里放出来,看它满院子找吃的。那时候,刚收了麦子,晒麦子的时候总会拉下一些,鵶兰子就在那里啄麦粒吃。

十几天工夫儿,鵶兰子长得大了一号。基本变成了家养的小鸡。

有天下午回到家里,打开抽屉的时候,听不到鵶兰子的动静,一看,死了。小小的身子硬了,摸上去凉凉的。我的心,顿时也凉凉的。

(摄影:ChrisSmith)

披着羊皮的羊

以前,我们这一带的人一般养奶羊。主要是为了喝羊奶,羊奶味道极膻,极鲜。自家喝的羊奶,随便用搪瓷盆、铁桶什么的装,送人的多数装在输液用过的葡萄糖瓶子里面,显得好看,也像份礼物。

羊奶一般有两种喝法,一种是高温消毒,烧开了喝。这种喝法的,是缺奶的小孩儿,年老体弱者,也有病汉。

另一种是常温喝法,一般是给猪崽喝。挤完了奶直接喂猪,或者凉了喂猪。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养绵羊的多了起来。福来说:绵羊一来可以卖羊毛、羊皮,二来卖肉也很值钱。好肉卖了,剩下的羊头、羊蹄、羊肚、羊肠、羊血等等羊杂碎,也是村人解馋的上等菜肴。

羊吃草,需要放牧。放羊的福来,是个业余的泥瓦匠。我家要修房子,请福来。福来说:那你家得找个人替我放羊。这个人便是我。我一文弱书生,重活也干不好,只好去放羊。

一群羊吗,有什么难放的?课本上面说,羊是温顺的动物,是豹子、老虎的点心。认人驱使,任人宰割,好像说的也是羊。接过福来的放羊鞭,我一下子就成了牧羊男。

第一次放羊,业务自然生疏得很。羊们走得极快,不知道的以为它们练过竞走。几十只羊散漫在沟里、坡上、庄稼地里,有的啃野草,有的在啃树皮,有的在啃庄稼。

接过羊群的时候,是下午一点多。我记得当时看了一下手表。我带一块上海手表,在那时的乡下算是奢侈品。这块手表曾经失而复得。平原上多种棉花,我们叫做娘花,记得铁凝小说写的石家庄一带叫作笨花。秋天收完娘花,只剩下娘花柴(棉花秆)在地里。娘花柴是一种上好的柴火,火旺、耐烧。秋天我去拔娘花柴,然后用手推车运回家里,堆放在院墙边。后来发现我的手表不见了,心疼,着急,估计是失落在干活的路上。几个月后,到南墙边取娘花柴蒸饽饽,惊喜地发现手表挂在娘花柴上面!

现在我看一下手表,时间才两点十分。羊们还是处在放任自流的状态,我还是跟在羊屁股后面疲于奔命。

这时候,村长从附近路过,大声说:“羊把树皮都啃了,树要死的,赶紧赶出去!”

得贵来到他家麦地里浇水,急扯白脸地吆喝:“把麦苗啃了,肯定会减产,不会放羊啊?”

被人呲哒的感觉真不好,于是恼羞成怒,挥鞭就朝身边一只行动敏捷的羊打去。万没想到,这家伙猛地向我冲过来,用犄角撞在我肚子上。爷们那吃过这亏,挥鞭再打,它更加凶猛地冲过来。有了上次的经历,我下意识用手挡在前面。不过还是被它撞了,因为手背、手腕的阻力,腹部这次没那么疼。现在我知道,这种动物不是善良温顺之辈阿!后来才知道,我打的是领头羊。前几天,村里的大华还被另一只羊追得爬到了树上。

上初中的时候,我做过班里的小组长,管着几个人。可是每次打扫卫生什么的,那几个家伙都不积极,害得我多干活儿。没想到,现在我不仅不能管人,连羊也管不了。看来,管理这门学问,我不精通。

一个下午,跟着羊群转战南北,横扫河滩、麦田、小树林,羊们把该吃的不该吃的统统尝试一下。

渐渐觉得累了,看看太阳光有些灰暗,觉得该回去了。可是看看手表,怎么还是不到三两点。

天色越来越黑,觉得手表不可靠了,仔细一看:手表外壳已经断裂,指针停步。原来,手表被羊撞坏了!

那块上海表后来花了二十多块钱修好。

我的牧羊生涯,让我重新认识了一种动物。此后,路遇羊群,我都会自动让路,因为我爬树的本领没有大华那么好。欺软怕硬,是人之天性。

以前我怕披着羊皮的狼,现在我怕披着羊皮的羊。出家人不打诳语,不出家人也是的。

(摄影:TannerYould)

下夜

大早晨,宝根就来捶门。刚进门他就傻笑,一脸的古怪。

“怎么像喝了老婆尿似的,笑啥啊?”

“逮住一个下夜的。还是个女的!”

“偷你什么了?”

“还有啥,偷娘花的。你猜那女的怎么着?”

“还能咋着?把娘花倒下不就行了。”

“不是,那女的说:你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

下夜就是后晌出去偷东西,后晌就是晚上。娘花,就是棉花。其实,宝根也出去下过夜,那是我们小时候出去偷瓜。

平原上似乎很适合种瓜,包括西瓜、甜瓜、脆瓜、面瓜、稍瓜、艮瓜等。方圆几百里,种瓜最有名的是昌乐县、平原县、武城县、陵县、阜城县、博野县等等,这些县的西瓜素以果肉细嫩、甘美爽口而闻名。

村人说:偷瓜摸枣不算偷。我们这里喜欢种瓜、种枣,俗语大概就是这么来的。既然大家都这么说,嘴馋了,偷点儿瓜果也就很平常。

西瓜一般种在河边的沙土地上,浇水也方便。种西瓜不用农家肥,直接用豆饼。王老头儿说:豆饼当肥料,这样种的西瓜,那才甜呢!地肥水美,西瓜没有理由不快快长大。

收了麦子,西瓜就上市了。瓜是沙瓤的,蜜甜。瓜汁淌到手上,能把手指头粘住,用力才能扯开。西瓜被卖到了县城,或者更远的大城市。这么好的西瓜,我们一年也吃不到几片。那时候,我们谈到西瓜,会有清凉、甜蜜的感觉。

西瓜很贵,也就被看管得很严,想得手实在不容易。看瓜人有的时候会有好几个,他们住在瓜屋子里面,就是一种草棚子。他们轮流出来巡逻,偷瓜的要在巡逻的空隙下手。有的瓜园配了土枪,就是打兔子的那种,一枪下去,铁砂子就会钻进人的肉里。

晚上,宝根、德贵、我潜伏在刚刚长起的棒子(玉米)地里,望着瓜屋子闪烁的灯火,心“咚咚”地跳着。拿不准看瓜人身在何处,所以迟迟不敢下手。

宝根几次想起身,被我拦住:“再等等吧,被抓住可不好!”

一个小时过去了,宝根实在忍不住了,摸进瓜地,一会儿工夫溜回来,低声说:“好了,赶紧走。”

月色清凉,穿过高高的羊槐树叶漏在河堤上,这时候,我们看清楚宝根弄来的西瓜不算小。宝根把西瓜放在地上,一拳砸下去,“啪”的一声,一股清香溢出来,钻到我的鼻子里。

一人一块,声音极大地啃吃起来。甜蜜的滋味,立刻传达到身体的每个细胞,让人幸福得打颤。

村里的西瓜,大都在麦收以后上市。王老头种瓜多年,几乎成精。有一年,他突发奇想,居然把播种时间拖后了一个多月。村人问:“老瓜,你这西瓜等下了霜再卖啊?”王老头的外号叫老瓜,老瓜说:“不急,慢慢长。”慢慢就秋天了,老瓜的西瓜一上市,真的是独一份,价钱自然好的惊人。

老瓜的瓜园很小,尽管很多人惦记他的晚熟西瓜,可是他看得严,据说没有一个人得手。

脆瓜是平原上常见的品种,华北去平原上的几十个县都有种植。脆瓜不甜,就是脆。品种也有几个,有的粗短,玉色;有的细长,带一点儿深绿的条纹。脆瓜除了当水果吃,还可以做凉菜。清水洗净,剖为两半,去掉瓜瓤,切成薄片,加入蒜泥、醋、盐就成,如果再有几滴香油,那就更加美味。炎炎夏日,有凉拌脆瓜下饭,开人胃口。

面瓜又甜又面,有的品种居然很噎人。村人粗俗,把这样的品种叫作“噎死狗”。后来查了资料,故城县的人也这么说。大名县的人则说:噎死狗面瓜。面瓜的个头比粗短的脆瓜大,成熟以后显金黄色,也有的带绿色条纹。如果家里放一个面瓜,整个房间都会充斥香甜的气息。

小河南边的那个瓜园,有脆瓜也有面瓜。看瓜人和多数村人一样,黑瘦。他比我和宝根几个高一辈,行三,称为三爷。

这天傍黑,宝根犯了馋虫:“后晌偷面瓜去!”天呼黑,我们几个去瓜地附近转悠,慢慢就靠了过去,走了进去。

面瓜真香啊,还有一地的脆瓜那么脆生生招人下手。

“别摘了,跟我走。”刚摸了没几个,想不到三爷就在我们附近猫着,这老头儿,贼精。

三人吓了一跳,想颠,又站住了。被人看见了,跑也没用,只好硬着头皮过去。

居然是免费吃瓜。有些意外,有些不安。面瓜很面,脆瓜很脆,可是嚼在嘴里,有些不是味儿。

(摄影:ShalevCohen)

(作者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文、诗歌散见于《山东文学》、《山西文学》、《时代文学》、《绿风》诗刊、《万象》诗刊等海内外专业文学期刊,著有小说作品集、诗集。有诗歌、小说、报告文学在《中国作家》、全国微型文学大赛等多次征文中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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