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瓦湖(组章)
雷黑子
青瓦:荷花节
荷嫁到铜瓦湖的时候,秋风吹哑了沿路送亲的唢呐树,摇灭了沿街迎亲的门楼灯。荷一气之下,钻到淤泥里,好几年都没迈出水面一步。
河堤憨厚地笑。
怀抱着铜瓦湖的河堤,生来就是为了迎接惊涛骇浪,尽管他柔情似水向往着平静。在汹涌澎湃里长大的河堤,经历过几生几世的轮回,还被火药炸断过臂弯,多疼都没舍得放下怀里的铜瓦湖。
水草把铜瓦湖的怀抱给荷让了又让。
水草是黄河路过铜瓦厢时,送给头道坝的。当时还把两腿泥,一身的债,都忘在了大坝上。一觉醒来,卸下一身的累赘覆盖了遍野的秋,拍拍裤腿就走了。
小鱼儿把荷往水草的怀里拉了拉。
小鱼儿是大清朝路过铜瓦厢时,留下来的,小鱼儿偷偷藏起来陪水草。小鱼儿一个筋斗翻出湖面,就会有一船的惊呼和笑声扔进湖里。
许多年被小鱼儿一筋斗一筋斗地翻进了湖底,许多年被荷一塘一塘地覆满了水面。一路向铜瓦厢走来,沿路荷塘里竞相开放的荷,清雅之香溢满游人周身,如临天外清境,如沐观音洗涤,流连而返时,带走了荷的高洁和秉直。
铜瓦厢的荷花节,其实就是荷与铜瓦湖的爱情纪念日。
铜瓦:失踪的庙宇
黄大王庙在铜瓦湖的肩膀上,是铜瓦厢为黄河安澜修建的庙宇,已经走失了很多年。
铜瓦厢是东坝头的小名,很多年前的一个深夜,从地图上被抹去了。
东坝头是个头枕黄河而卧的小村镇,隐姓埋名,呵护着黄河文明史上的一个伤口。
黄鼬偏居庙内一隅,庙宇失踪,但黄鼬从来没有离开过铜瓦湖。
黄鼬不会糊扎纸人,但却是给人幻造梦想的高手。
巡堤的黄鼬,时常蹲在黄大王庙曾经睡觉的地方,呆呆地仰望着星空,这是他每天必进的晚餐。而后,黄鼬便会背着手,踟蹰于红薯秧和芝麻杆的密丛,反思着冥顽不灵的拜年:四道坝和头道坝中间的位置,是不是当年黄河被捏出河床的决口之地?二道坝和三道坝那天夜里在干什么?到底又是谁冒充他到大王庙里烧香跪拜?
一次居心叵测的拜年,黄大王庙失踪,黄河离家出走二十余载,足迹溢遍十府四十州,播撒了四千五百万余亩灾难,也没有觅到庙宇的蛛丝马迹。
一个饮鸩止渴的朝代,一次借题发挥的肆意放纵,被历史用利刃镂刻在四道坝与头道坝之间的三角柱上,宛若一柄重剑,空留在曲柳与苍柏之间。摇摇欲坠的楼台,又何尝懂得,庙宇其实就在人心。
狗尾巴草,葳蕤在荠荠菜葱茏的灼痛,而失尾的天狗,已遁迹在凌波池的皎洁中百年;龟裂的胶泥地,如同撕心裂肺的小纸人,泥泞的爱情,身着鳞光烁烁的铠甲,依然被扎满了痛不欲生的苍耳草。
黄鼬昼伏夜出,见证着四道坝的沧海桑田。
驮着伟人安慰黄河的四道坝,俨然已成一道伟岸的身影,一双伟岸的手,为十万波浪,擂响鼙鼓,树起纛旗。
明瓦:玲珑仲秋
秋风吹响芦笛的时候,铜瓦厢梦回故乡。
阳光走家串户的时候,故乡用河东岸,被冲坍塌剩下的半截大坝,给自己起了个温暖的名字,东坝头。
黄河每天都会路过东坝头,都会来到铜瓦湖小憩片刻,都会给人讲起铜瓦厢的无辜;当然也会把铜瓦湖的日新月异,讲给接下来路过的田间地头,讲给湛蓝壮阔的大海听。
铜瓦厢与铜瓦湖团圆的仲秋夜,芦苇花打扮得梦幻一样,坐到村里所有人家的屋脊房头,美轮美奂,日上三竿了,人们还舍不得打开月圆夜的门。
清晨,鸡髻花在另一个庭院的石阶旁,身着新染的紫罗裳,轻轻摇曳,等待着阿蛮的露滴。
而田青,这位苗条高挑的姑娘,早已在河滩深处,踏着笛声,载歌载舞。
她细长的眼角开裂,开心如月钩,初上紫薇花。
她骨节奇美的手指,搓开缕缕阳光,崩落出一捧捧焦脆的笑声,塞满田鼠的口袋,罐满鼹鼠的袜筒,硌痒了青蛙的脚底板,刺激着村头老槐树的神经,让老槐树手里牵着的犟驴,打起一连串喜庆的响鼻儿。
倔强的绿豆,说什么都要把第一条梳开的发辫,留给铜瓦湖;矜持的黄豆,使劲儿绷着高兴的嘴唇,不让一粒自己走丢;豇豆用长长的头巾,把笑灼颜开的红脸蛋包裹得严实;乐开怀的黑豆,把夜晚挤压得不能再扁,成槽地向老牛抛撒自豪的眼神。
这些玲珑心的女孩子,都卯着劲儿,要给欣欣向荣的铜瓦湖,一秋五颜六色的惊喜。
福瓦:第五季
祈祷被春天成船地倾倒进铜瓦湖里,被秋天成网地打捞。
铜瓦湖是黄河走到铜瓦厢时,无心的一次打盹,砸出的钵,盛满了母亲样的愁绪和担忧。
船桨摇在浓绿的睡梦里,桨头的涟漪,如同荷叶的颤音,向梦外推送着一波又一波的凝思。
每到冬天,铜瓦湖便会把一年里最重的伤,拿出来晾晒,让孩子们穿着冰刀,一遍又一遍地滑割,裁剪成漫天的雪花,把铜瓦湖打扮得如同穿着婚纱的丽人。
那些红尾巴的鲤鱼,再也不用担心过冬的衣裳。
那些雉鸡和麝鼹,全都躲在婚纱里装伴娘。
那些没有必要明白的人生思考,都留到地表,让它们自行枯萎;那些不小心掌握的人生哲理,都深藏到地下,给它们足够的时间去筹办一次绽放。
清晨是穿着睡衣来的,打了一碗豆沫,就把整个上午让给了盘鼓。一些风,穿着棉袄,扭动着白菜的腰肢,把冻坏的冰凌,都剥离菜根,去陪同枯萎的思绪。
蜡花树在坝上,把所有对铜瓦湖要表白的话,一朵朵都挂在了枝头,让你无从辨认哪一朵是清高的黄昏,哪一朵又是丰硕的午夜。有缘的和无缘的叶子,都不让它们打开窗户,更不让它们推开绿,把故意打翻的那一盘盘故事,让四季之外的季节网出湖底。
一个铜瓦厢从未体验过的季节,光着脚,来到铜瓦湖的沙滩,在渔网边蹲下身来。
华瓦:无声之歌
三月是鞠着躬来到河边的,把河床衬托得无比高傲。
铜瓦湖因此而显得那么温尔文雅。
一只未经世事的小公鸡,和一株老来红并肩站在一起,它们头戴着一样的火焰。小公鸡的话自然很是悦耳,黎明听到后兔子般跑来;老来红却是涨红了沉默,红艳了额头再红脸颊,红尽了手掌再红脚跟,把铜瓦湖的心事涂染得夕阳一般。
三月来的时候,手里面捧着上好的露瓶。
三月最爱的就是用它盛满混沌初开的黄河水,沏清明的新芽。
清明的手心里握满了生与死的对话。它故意拦截掉对话的声音,让对话只剩下无声的思念。
因此,许多英烈的心愿在岸边树的手指尖盛开。
柳絮和槐花是不会同时出场的,有些个孩子向往蓝天,一出生就开始飞翔;有些个孩子喜欢归宿,人未老便开始坚守家乡。
榆钱是最慈善的钱,不管是饥寒交迫,还是在丰衣足食,都会按时把最圆满的愿望发放到它们的餐桌。
不要以为春天的笛孔只留给小羊吹奏,很多音符都是在你春眠的时候,被种到地里,它们只是还没有商量好什么时候破嗓。
铜瓦湖的桨,等夕阳近岸了,自会指挥歌唱。
转于《星星.散文诗》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