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黄鼬不是动物,是人。黄鼬是个像是动物的人。黄鼬的特征在一个人身上表现出来,使这个人类似于这种动物,这种类似的判断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心领神会,这个人就有了这个动物的外号。黄鼬有什么特征?脏乎乎的,有一股属于生物体的臊气,在最底层的犄角旮旯和大多数人不可见的暗夜中,不知疲倦地窜来窜去,生存能力极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能活下去……当然还有那种油乎乎的脑袋与圆睁着的眼睛的样子,那种难以抑制的勃勃然的生命力,见了谁都能跟谁认识,但其实和谁也不亲的人际关系状态。所有包含但不限于上述的特征,都被那个时代里的人们认定是属于黄鼬的脾性,于是就把这个人叫作了黄鼬。黄鼬的名字是公开叫的,被叫的人也完全接受,以至没有谁知道他的真名实姓,只知道他叫黄鼬。黄鼬是小营坊村的,小营坊村过去是保定郊外的村子,医院、农场毗邻,现在已经属于城中村的性质了,过去那种典型的农业社会状态已经消减,除了一大片平房街区还能让人约略看出过去村庄的痕迹之外,已经没有庄稼地和菜地。因为挨着大学,所以一度开旅馆成了小营坊的特色,旅馆一条街赫赫有名。这都是后来的事了,之前不是这样,之前还是农耕时代的样貌。黄鼬在那个年代里当然也不会有属于自己的庄稼地和菜地,那时候的庄稼地菜地都属于人民公社。黄鼬既在人民公社又不为了那几个工分去人民公社种地,他选择的是一般人不愿意干的活儿,掏大粪。医院,所以小营坊村有掏大粪的近便,正经干庄稼活儿的人是不屑掏大粪的,掏大粪的活儿很自然地就落到了气质上有黄鼬特征的他身上。不是落,任何人都相信这一定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太适合干这个活儿了。每次赶着小驴车带着一个倾斜的大油桶来掏大粪,都会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长长的痕迹,这是黄鼬干活儿的风格。如果有人拦住他说,你看看都落落了,他就会毫不愧疚地、理直气壮地说:掏大粪能不落落啊,落落了才能把地都灌上点肥。往路上灌肥有什么用?你还别说得那么死,现在是路,保不齐哪天就不是路了,不是路就是庄稼地,我先给庄稼地施了肥,天王老子也得感激我。这是黄鼬的哲学。这种哲学很能引起谈话的兴趣,拦住他指责落落粪水的人本意就是要套出他的哲学来,觉着和秉持这种哲学的黄鼬说话是生活里有趣的一幕。于是粪车就停在排子房中间,几个人围着黄鼬这么说啊说啊,往来的人捂着鼻子躲闪着走过去。黄鼬就会说,谁也别装着不拉屎,这车里就有你拉的。最后在哄笑声中,黄鼬的驴车才慢慢地回了小营坊。黄鼬偶尔没有赶着小驴车,那就成了最受欢迎的人。一群人围住他,你一言我一语,笑声时时响起。黄鼬一边说一边东瞧瞧西看看,油脂麻花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小驴车上的气息。谁也不知道黄鼬有没有家,但是黄鼬有个儿子,小黄鼬。小黄鼬八九岁就开始流浪了,开始是沿着马路走到市里去,在大街小巷中转悠,后来很快就发展到了去保定火车站扒火车,赶上哪一趟算哪一趟,走到哪里算哪里。上了客车就给人家打扫卫生,列车员乐得有个免费的劳动力;上了货车就睡觉,不想再往前走了就找个停车的机会下来,下来不管是哪里就开始流浪。小黄鼬的旅行以这样的方式在七十年代前期的祖国大地上无边无际地展开,他成了那个没有旅游这个概念的时代里的旅行家。只是这个旅行家有时候出门时间太长,长到了黄鼬都说好长时间不见他了,不知道去哪里了。黄鼬这样说的时候一点都不像是父亲在说儿子,八九岁的儿子。黄鼬一点都不担心,黄鼬为自己有这样走南闯北的儿子而感到很自豪,每次都会说一句:那小子比我可强多了。黄鼬对小黄鼬的这种态度让人非常吃惊,但大家又觉着表现在黄鼬的身上特别贴切。黄鼬为大家循规蹈矩、困于一地的生活开启了一扇想象的窗。就在自己身边,就有人以这样的态度和这样的方式生活着,所有日常生活中大家觉着天经地义的开会学习和表态讨论他都可以不参加,所有谨小慎微的政治站位也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他和他儿子像是完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当然,那另一个世界里除了拉粪的小驴车之外,就是流浪的颠沛流离了。小黄鼬在失踪了几个月以后再次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不是小黄鼬长高了、长胖了,而是小黄鼬拥有了一种与他的年龄完全不一致的冷酷眼神。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的目光里透着一个三十几岁的人的戒备和警惕、老辣和恶意,不可想象的经历赋予他对这个世界的防御与反抗状态已经不能稍有停歇,他需要始终保持这种以所有人为敌的应对姿态,才能免受更大的伤害。大家再像是逗一个孩子似的围着他说话已经有了某种隐约的不妥,不妥在于他的反应已经不是天真的、好玩的了。他浑身带刺,要么对人们的问话置之不理,要么就针锋相对地顶得你无话可说。他从站姿和目光都变得不容侵犯甚至好斗起来,像是一种阴阴的毒蛇附体,随时可能张嘴咬住眼前的任何一个人。小黄鼬的这种状态来自他的经历,他在流浪的过程中所遭遇的整个社会最黑暗的底层的袭击和欺辱使他过早地成熟起来,他小小年纪已经是一身恶习,抽烟喝酒偷盗、欺软怕硬、殴打弱者甚至抢东西和纵火,都已经不在话下,除了他还不大了然的男女之事外,他在所有其他领域里都做出了最坏的选择。老黄鼬在小黄鼬面前已经变成了一个善良的老头,对于自己儿子小小年纪取得的辉煌成就他很满足,总是嘿嘿笑着说出个口头语来:那小子比我强。小黄鼬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将很多人半辈子、一辈子的人世遭际给经历了,他的人生再次证明了人的“成熟”不在年龄,而在经历的事实。暴风雨来得越早,未来应对人生中必然会出现的暴风雨的能力也就强。尽管这种不无残酷的早熟是无法重复的经验,是只能发生在黄鼬的儿子小黄鼬身上的特例,但是对于不这么极端的大多数正常孩子来说,其中的借鉴意义也是可以一目了然的。孩子的社会性、孩子在不丧失本年龄段的一般特征情况下的适度超前一点的社会性的培养,于其未来的人生可能会有益。当然这谈何容易,且不说哪一个父母能像多少有点缺魂的黄鼬那样对自己的孩子撒手不管,就只就某个年龄段的孩子就应该有那个年龄段的孩子的天真和烂漫这一点来说,小黄鼬的遭际也是不应该被复制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黄鼬和小黄鼬就都从人们的视野与话题里消失了。他们像是野生动物一样,忽然出现了一阵子以后,就永远消失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过程就只是个过程,倏忽来去,当时未必就不刻骨铭心,事后却总是不留痕迹。我如果不是经常回来陪老人,经常走在儿时走过的街道上的话,也断然不会再想起他们来的。黄鼬终究是黄鼬,他因为自然的造就来到世间,又顺着自然的推移离开,仅此而已。他不如很多人,他也超越了很多人,他终究还是很多人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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