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黄鼬 >> 黄鼬的天敌 >> 村野,远思近梦的地方
文/段广岳
也许人人都有向往远方、探索未知的情结吧,而且往往越在年幼时越是浓烈。对于“井底之蛙”来说,井外任何地方都是新鲜、高远的大世界;而对于“天外飞仙”来说,可能喧攘市廛、狭长街巷即是梦想之佳境。
在我小时候,村外绝对是一番神奇的天地,总爱偕着比自己再小两三岁的小伙伴们,自由无拘地步行到离村落较远的地方,我对他们称之为“探险”,这种由头,也让他们兴奋不已而积极参与。实际上,我们不过到了离村落稍远的地方,当然,也可以说,是到了离村落较近的地方。不管是稍远,还是较近,不过是到了邻近乡村的地头儿,或是沿着半枯半湿的河道,走到了回望村影已变得模糊的地方。
自由地与小伙伴们一起徜徉在村外,直到偏西的太阳,即将坠入红灿灿的晚霞中,霎时间,一种新奇而满足的感觉便充盈在胸中,就如唐僧师徒跋山涉水、天长日久地到了西天极乐世界。于今想来,从空间意义上来说,确有点儿“坐井观天”的含义,从时间意义上来说,确有点儿“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的味道。
在村外,一些花草树木,一些荒坟土丘,一些小虫土蜥,一些狐兔鹰隼,甚至一些上世纪六十年代发过大水后到现在还遗留的田螺、蛤蜊的贝壳,也给当年的自己以巨大的震撼。
记得我们捡些田螺的齐整贝壳,把里面的泥沙磕掉,贴在下嘴唇,用吹横笛的方法吹气,贝壳边缘便会发出尖细的声音,响在小伙伴们的耳畔。尤其让我惊奇的是,河道的浅水中有一种不知名的动物,当年,我以为我也发现了什么新物种,因为刚从课本里学到在中国某地发现了一种叫“鲵”的古老活化石。
河道浅水里的这种动物,通身灰黄,躯体狭长,长有几只脚,乍一看,就像一只大蚂蚱,不是在草间蹦,而是在水里游……到底是什么动物呢?从小到大,我与许多人探讨过这个问题,别人都不知道我说的究竟是怎样一种东西,直到现在,三十年过去了,我才突然意识到,那不过是蜻蜓的幼虫,一些农家风味的饭店,会把其油炸作菜……
那时大人们怕我们玩得太野、跑得太远,就会编造一些故事来恐吓我们,说村外的道路上,有下迷魂药的人,把小孩儿们迷晕了,就会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做别人的儿女,或是做乞丐给别人讨钱,那样一辈子也别想回来了。
当年,有一位走街串巷卖老鼠药的人,不知是附近哪个村子的,他头上包着白头巾,身上穿着军绿色褂子,肩上挎一布包,时常在我们村里游荡。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脸色是白里透红的,嘴唇附近没有一丁点儿的胡子茬,应该属于那种永远不会长胡子的男人,他眼睛特小,声音特细,总让我产生一种怕怕的感觉。
虽然他卖的是老鼠药,但总与药有关,我就担心他是不是就是传说中那个下迷魂药的人,打着卖老鼠药的幌子,在踅摸缺心眼的小孩子,一抓住机会便把他们迷晕、带走……每次在街上见到他,我就会一溜烟地跑回家避风头。
有一次,我和小伙伴们正走在通向北面邻村的道路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有下迷魂药的过来了”,我们一时四散惊逃,有的还被吓得哭出了声。我跑进了旁边一眼望不到边的高高的玉米地里,在那青纱帐里慌不择路地迅疾穿行着,裸露的脖子、胳膊被长长的玉米叶的边刃划伤了,好不容易跑到了村里。小伙伴们早已七零八落了,庆幸自己反正是回来了,要是谁被下迷魂药的真正捉去了,那只能算是命不好。
东面邻村有一大片坟地,里面满是高树、灌木与杂草,温热之季,郁郁葱葱,凉寒之时,萧萧瑟瑟,不时地蹿行着野兔、刺猬与黄鼬的影子。最让我惊叹的是,坟地上面高高的天空中,有一只只展翅飞旋的鹰,它们的翅膀轻易不会扇动几次,而是直直地完全展开,一圈圈地滑翔着、盘旋着,那姿态雄武而优美,简直是长空的王者!
说起这块坟地,从我父亲口中听到一个“真实”的故事:本村有一个男的,三十多岁,没结婚,家里只一位老母亲。一天晚上,某邻村不是唱戏、就是演露天电影,内容是《三打白骨精》,看了半截,就想回家了。他走在回本村的路上,见前面有一个人打着一个小红灯笼,不远不近地走着,他便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
进了村,回到家中,见院门从里面插上了,不想打扰老母亲开门,便翻墙进了院子。母亲的屋窗是暗黑的,想必已经睡了,他便进入自己的屋里歇息……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邻村的坟地里……呵呵,现代版《聊斋》,不过,其人其事,常常挂在大人们的嘴上,有板有眼的。那个年代,类似的传说还有很多。
与此坟地有关的另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我小学一位同班同学,时常逃学旷课,有一次他不但逃学,还“逃家”了,晚上没有回家睡觉,父母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着急找也没找到,第二天上午两节课后才出现在教室里。原来,他昨天晚上在坟地里找了一个坟头倚着睡了一宿……
他到学校时正好是数学课,教数学的是本村一位男姓民办教师,四十来岁,性格严肃,他批评我这位同学道:“你还睡坟头,真有本事呀,你怎么不钻进腌鸡蛋罐里去睡?把自己腌在鸡蛋罐里得了!”教室里同学们一时哄堂大笑。我们并没有瞧不起他的逃课行为,反而对他的大胆儿着实佩服。
别人淘气,自己也不老实。一次在村西,我带着一位堂弟游逛,到一坟圈里的一棵杜梨树上摘涩涩的杜梨吃。我瞥见一坟头上植有一棵小树,小树长有“Y”形枝桠,正是做弹弓架子的好材料,便欣喜地折断了小树,不想被一村民捉到了,那个坟头,正好埋着他的父母亲……
他夺过我手中的断枝,不轻不重地抽了我屁股几下,并质问我是谁家的孩子……丢人哪,我自然不会说出家长的名字,一会儿便瞅准机会逃之夭夭了。
到了十八九岁,玩心依然不改,我与表哥、表姐、表姐夫一起在河道里冬天滑冰、夏天找鱼,在窑坑的水洼中用手电筒照着捉青蛙,在村外大树底下燃起一团火,用脚狠劲儿踹跺树干,蝉儿便纷纷跌落在火里被烤熟了,作为我们美味的夜宵,在村外小石桥上架起掏空的南瓜煮东西吃。最美妙地是在月光中、篝火旁,吹着横笛,唱着《在那遥远的地方》,是那么无拘无束、自由洒脱!
自己后来参加了工作,回老家的次数就少些了,不过,我会抓住机会,争取到村外游一游、逛一逛。村东有一烧砖窑,挖了那么大、那么深的坑,一些又直又高的坑壁,也如山崖一般,险峻陡峭。我会拿着相机,让侄子、侄女们选取位置,或站或坐,以砖窑崖壁作背景拍照,拍出来的照片很有一种崇山峻岭、以假乱真的效果。
到如今,因公因私去过不少地方,但对乡村周边感觉还是那么新奇,有很多风景还未被发现、未被探知。开车路经村外时,总想下车来,让老婆、孩子也转一转、看一看,认识一下、感受一番。蓖麻、苍耳、曼陀罗……野鸡、刺猬、黄鼠狼……这一切,不只是书上的字眼,它们就活生生的出现着眼前,而且,一些花草树木,一些虫鸟蛙鼠,也越来越难觅其踪影,有的起码在这方小天地已然“灭绝”了。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以前的小伙伴们,有的漂泊他乡,有的嫁作人妇,有的事业有成,有的贫病交加,有的锒铛入狱,有的阴阳两隔……
近些年,回到乡村,发觉街巷中、原野里哪还有什么成群结队孩子们的身影,不是圈在幼儿园、小学堂接受学习教育,就是憋在家中玩看电子产品,当然,连家长担心的大街上穿行的汽车带来的危险也降低了不少……可是,现在的孩子们似乎缺少了一点儿什么。一些经历,虽是朴素的,但是可贵的,它是培养某种情怀、气质、素养的不竭的源泉……
故乡就在那里,魅力自然存在。她给了我们心怀风云、远行探索的勇气,又时时牵扯我们的心灵,使我们不时回望,甚至跋山涉水、费尽周折重回故里、叶落归根……
村西南有一块地方,因以前有五眼泉水流出,村民们称之为“大泉上”,那是几代人经常游逛的地方。爷爷、父亲、我都喜欢那个地方,那里有泉水,有庄稼,有数不清的晨晨昏昏……
父亲去世前一周,对刚从城中回到村里的我说:“咱们去‘大泉上‘看看,行不?”我很高兴,见发高烧已持续两周多、走路都倍感困难的父亲有此心愿,我当然会满足他。我们开车来到了“大泉上”,那里有在旁边农业产业化企业打工的亲友,有种植的果蔬、养殖的鸡鸭,有村民开展文化娱乐活动的小广场,有悬吊着的秋千椅,还有天空悠闲的云、乡野清爽的风……
父亲不用人搀扶,慢慢走了一圈,然后坐在秋千椅上,目光长远地望着一片绿野苍茫,喃喃道:“还是这个地方好呀,心愿现在了了……”
我鼻子一酸,说道:“还有很多比这更好的地方呢,有时间我带着你去外面转一转……”
他微微地摇了摇头……
父亲那天身上没感觉出什么疼痛来,他面带微笑,轻松自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轻轻地聊着天……把父亲从“大泉上”送回家,我又开车回到了城中。然而第二天,父亲就更加疼痛难忍了,身体一天坏似一天,卧床不起了,器官衰竭了,从“大泉上”回来一周后,便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