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在瘦昆承

一株牡丹的枯枝上，新叶刚冒头了一点点，

另一株还在继续沉睡。

这个世界总有一部分需要被唤醒，

春风踏过瘦昆承湖面，没发出一丝声息，

如人间所剩无多的柔软。

晨光中，

湖水微微发亮，鸟鸣远远传来，草木轻轻晃动，

忧伤在此时不期而至，

我以为都是你。

.3.3

瘦昆承算不上是一个湖

它细长的腰肢在中间

弯了个弧，

倚靠在我家门口。

不时有水鸟在水面上栖息、觅食，

成为一些人和另外一些人

关于平静的共同叙述。

瘦昆承属于清晨，也属于黄昏，

它献祭了它所有的，

游鱼，水草，风，微微漾起的波纹

和倒映的天空。

它承载一个人对水最安详的想象，

然而瘦昆承太小，

小得算不上是一个湖。

.3.11

再写桃花

重要的不是开成什么样，重要的只是

开，

开出来，

一朵，一朵，一朵一朵。

一朵朵桃花

都没有自己的名字。

这些无声的，饱满的，孤独跳动的火焰，

集体在各自娇小的国度闹脾气。

如果你也在枝头，

一样于晴日下竭力，于风雨中燃烧，

挣扎着想开，开出来，

就该知道

每一朵桃花都是静默的，

每一朵静默的桃花都是对春天的冒犯。

.3.22

在无名小路上

要多久你才会感到厌倦？

在午后，在这条无名小路上，

阳光这么好，

几树白玉兰相约齐齐开放。

春风里要学会与时间一起停住脚步，

有些人，有些事，会像溪流

反复地冲刷你

这块沉到水底的石头。

.3.23

买肉

他纠结着不停比划

是不是再少要一点砧板上的肋排

摊主在等，眼神和刀一道

高高地举着

离开肉摊很久

那把刀还在我心里一次次剁下

.3.30

早安六行

收纳黎明的耳朵

我愿意是个沉浸的隐形者

那么多细巧宛转的秘密

早于人间苏醒

鸟鸣，和鸟鸣里饱满的空无

光的到来，让我无法说不

.4.4

清明

每年一次

都要爬过一个山坡

绕过一个水塘

经过高高低低的石碑

来扫墓

每次都好像经历了长途奔徙

翻了很多座山

蹚了很多条河

见了很多的风景

最后到这里歇下来

喘口气

.4.4

在春风里

在春风里来

在春风里绿

在春风里红了开了

又在春风里黄了谢了

它们只是在一阵阵春风里

路过

春风从来不交出自己

.4.5

夜晚，在瘦昆承

远处高楼窗口透出的灯光

有的烁亮有的昏黄

要间隔很久

黑沉沉的瘦昆承湖面

才会再次送来若有若无的夜风

在这两者之间

肯定被我遗漏掉了一些东西

也许是一点星光

几声蛙鸣

星光和蛙鸣里满是稀疏的寂寥

也许是天上云朵们奇诡变幻

地上几片莴苣叶却在安静地发亮

天空打碎的

大地都会捡起来，藏好

也许只是一只努力爬上了台阶的蜗牛

要等来日出

也许，本就应该空空荡荡

像这人间，总是留下一些豁口

无论你有什么

都不能将它填满

.4.5

傍晚，在瘦昆承

在傍晚，瘦昆承收拢高处的白云

远处的高楼，屋顶，树丛

低矮起伏的堤岸

最后才是灯火

偶尔会传来一两声水鸟尖利短促的鸣叫

有人在湖边，靠着围栏，在等

慢慢走近的一条狗

落日的余晖让她的等候

披了一层薄薄的忧伤

湖水就在她身侧，湖水紧靠着她

湖面保持长久而温和的沉默

这正是我想要抵达的那一部分

.4.6

致小安

想到你还奔波在路上

就想到往春天里四处披散的茎叶

一个孤独的灵魂在太阳下也是孤独的

有一朵花开出来

就是一声简单而博大的回音

.4.7

此刻的蓝

还有多少蓝会穿破迅速暗下来的天穹

找出躲进黄昏里的你？

你睡，你继续睡

做一个在春天继续装睡的人

隆隆的轰击叫不醒你

汩汩的流淌也叫不醒你

此时此刻瘦昆承上空的蓝

又再一次把你戳成了缄默的筛子

透过这样春风沉醉的夜晚

羞辱般拥有的围挡、栅栏、墙

和心安理得的屋顶

.4.9

梦境里的女人

应该是在早上

她似乎是在厨房里

一手端着杯咖啡

一手拿着书

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正扭头和谁说着话

蓬松柔软的金色阳光透过

高大的落地玻璃

撒在她淡浅绿的家居针织开衫上

我肯定她有

一头干净的淡褐色短发

可始终看不清她的脸

在随即而至的睁眼之前

这个并不存在的女人

站在一个并不存在的世界里

赋予了我

和我的清晨

永恒般真实的安宁

.4.10

谷雨

这最后一分春意

还须着落在身体里

平原饥渴

谷物们按捺已久

总缺着一两口续命的雨水

今日一别三千里

遇烟火歇脚处

都可以称作是还乡

.4.11

雨前四行

风刮得很大

雨水就是不来

像忍住了很久的悲伤

还在一忍再忍

.4.12

瘦昆承湖畔的金桂

如果我也是一棵

瘦昆承湖畔的金桂

我也会喜欢呆在夕阳里

被风吹拂

被吹拂的感觉

就是明明钉在原地

却像被整个儿带去了远方

这个假设成立的前提是

我还是完整的

实质的

在一片虚空里

也能清晰感知自己

有形的存在

将眼前的瘦昆承

具象为一簇旧枝条上

奋力冒出头的新芽

同时又抽象成巨大天穹

给出的有限黄昏

.4.12

四月十三日清晨，候雨

一个人站在天空底下，有点凉

似乎有雨点打在了我脸上

微不可察的

一下，之后又是三两下

但我不太敢确定

我现在已经不敢确定太多的事情

我摸了摸脸颊

并没有潮湿的手感

然而我希望它们是存在的

这些轻而渺小的水滴

该就是雨水之中

少数过早殒命的遁世者

如果它们来过

或者说活过

必然也经历了蒸腾，张望，聚集，碰撞

漂浮的迷茫

和最后一下绝然的决裂

.4.13

见杯子倒扣在桌面上

一个方，自此才拥有身体里

未被显现的那个圆

在某处界面，它们各自静默着

彼此属于，又相互颠覆

以对方的形态保持住自己

完整的几何学

在彻底打破自身之前

.4.14

四月十五夜，于瘦昆承

一时天地无言。昨日下的雨

正在湖水里安歇

昆虫和青蛙的声音暂时

被科技大厦整个幕墙的彩灯

静默的变幻所取代

这是种抵押，一个空间被抽空的同时

必然有另一个空间被完全填满

暮色中，我就是那个与白昼悖反

透亮而又充盈的隐形人

我读过的书很少

我爱的人单一

我看到的花草大多叫不出名字

但我全然知晓，草木们

也有江山，一棵无声无息从水边

攀爬上了台阶的青草，在万物

换气的间歇，高于你我

也高过了整个星空

.4.15

四月十五夜，散步瘦昆承

一个今天的人，沿着昨天

走过的路，再走上一遍

如同昨天的雨水投进前天的湖

时隐时现的星星，像几句

遗落宇宙深处可有可无的闲话

我也想说一些闲话，关于新秩序

和淘汰者

连同去年的枯草，今春的落叶

金桔树还挂满冬天结的果

一只从这个草丛

飞快蹿进那个草丛的黄鼬

它们往来新旧世界的生存法则

我想一起，转述给这个春天

不管它信不信

苍天在上，肯定有一双警惕的耳朵

在听

.4.16

一块沉在水底的石头

与湍急的、缓慢的、欢畅的、静默的

那些向前奔跑的水相反

它代表了一种退却

就像亿万年一直都在做的那样

选择从更多的一部分里

把自己分摘出来

自炽烈的岩浆中叛离

彻底冷透，是一次

接受永不开口的诅咒

恒久沉默，是一次

观遍沧海桑田，只可无动于衷，是一次

如果遭受到锤击或切割，那是额外的

另一次

无尽岁月里，它一退再退

又开始脱下自己的棱角，一点一点

以最温和的方式，让度给时间

“有生之年，请一定给我个拥抱”

这句话它永远无法真正说出口

最终它还是献祭给了水，让溪流

将自己紧紧包裹，交出光滑和圆润

它已不再是看客

而是一个温柔的过来人

.4.17

记一场浅尝辄止的雨

是真命，觉醒，流放的天涯

和闭着眼的一头撞死

掉到哪里，就消失在哪里

大地这块破皱的契书

小小的存在感陨落前对它说的话：

“我就是要呆在这儿，腻着，

不想走了。”

.4.19

雨后

雨水来过，给每一株植物的叶子

留住了昨夜。多出来的一些

浅浅淡淡，像记忆的痕迹

散落在清晨的砖墙、泥地和路面

成为遗失了情节的故事结局

人间沉睡的时候，是雨水

在替我们抚慰万物，于无声处

显现天地真正的悲悯

伟大的神迹不需要技巧，它跳过了

湖海、江河、溪涧……各种无形

和有限的边界，直接

从天空到来

慢慢地有，慢慢地满，再慢慢地无

其中的过程，有更为轻缓的四季

轮转，是草木一年又一年

重复着萌发、抽条、繁茂和葳蕤

洗礼之后，草木愈加青翠

在茫茫夜色中，雨水一定瞒着我们

对它们诉说过什么

我们懂得，却配不上这一切

.4.22-4.24

多出来的下午

你想要一个小小的空间

和大块闲下来的时光

好让自己多出来

现在你有了

仿佛一座山岭忽然间

多出了一个幽谷

足以让奔涌而至的山涧

都安静下来

成为湖泊

水在哲学意义上的回归让你

长长舒了口气

世界暂时挣脱时间

落定了

懒洋洋的阳光照着桌上

你翻开很久

又不想看的书页

如同照进无人闯入的密林

整个下午你就这样守着

你的躯壳和你的空旷

静待天黑

你说你还留着一座城的耐心

去守住一树夕颜

“夕颜，是只开一夜的花”

.4.24

一场没下透的雨

雷声很远，大雨像是从半空

垂直倒栽下来的竹林

这方天地憋住呼吸已经很久了

一松口，就按不住春潮翻涌

.4.25